✪ 丁一凡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世界发展研究所

【导读】2022年法国总统大选已落下帷幕,在对手勒庞取得历史性高票率的压力下,马克龙好不容易连任总统,与5年前相比,法国内外部形势发生巨变。法国政治有着独特的“半总统、半议会”制,总统要根据议会多数来任命总理组阁。若马克龙的“共和国前进党”在6月议会选举中未获绝对多数,就要和其他政党协商成立联合政府,届时可能出现马克龙与反对派领导人的“共治”局面。那么,马克龙能否经得住下一步变数?俄乌冲突之际,被欧洲人视为欧洲一体化领头羊的法国,能挑起重担吗?

本文认为,马克龙政府未来5年将面临重重困难。其一法国经济增长高度依赖财政补贴,而政府财政已捉襟见肘,马克龙搞补贴、扩大福利支出将加剧财政负担。其二,与马克龙受老年人支持不同,极左翼候选人梅朗雄深受青年支持,若其最终当选总理,法国特有的“左右共治”也会阻碍改革其三,俄乌冲突可能让马克龙的“欧洲战略自主”沦为泡影。此前,法德积极推动欧洲“军工一体化”,但受俄乌局势影响,德国加强对美军购,逐步迈向“军事正常化”,这将催生法德裂痕。

不过作者也指出,法国拥有独特的核能优势。未来法国重启核能,将是欧盟再工业化中最有希望的国家。若法国掌握氢能源供给链技术和燃料电池推动大飞机技术,其经济结构会更健康,再工业化的底气也比其他欧洲国家更大。

本文为文化纵横新媒体“国际观察”专栏特稿,由作者授权原创发布,原题为《从总统大选看法国在欧洲发展中的位置》,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诸君思考。

从总统大选看法国在欧洲发展中的位置

法国总统大选已落下帷幕,马克龙成功连任法国总统。然而, 法国有一个极其独特的政治制度,被称为“半总统、半议会”制。总统虽然是国家元首,权力很大,但又不是政府首脑,总统需要根据议会多数来任命总理组阁。

马克龙虽然当选总统,但法国仍然面临6月份的议会选举。如果马克龙在2016年创建的“共和国前进党”在6月份的议会选举中无法获得绝对多数,它就必须与其他政党谈判,成立联合政府。如果反对党获胜,马克龙也必须任命反对派领导为总理,法国则会进入“共治”时代。

欧洲人对马克龙当选寄予了巨大期待,认为他是欧洲一体化未来当然的领导人。马克龙能挑起这付重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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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2022年大选的特点

 

马克龙虽然赢得了总统大选,但与5年前他上一次当选相比,这一次他赢得不算漂亮。2017年大选时,在第二轮投票中,马克龙获得了66%的选票,而勒庞只获得了33%的选票。但这一次,他获得了58%的选票,而勒庞却也得到近42%的选票。投票前,民调表明,他有可能获得的优势比最终结果还少一些。

马克龙在总统任上竞选连任,有一些优势,但也有劣势。他的政绩可以拿来夸耀,说服选民认同他的竞选纲领;但他的执政纰漏也会被对手利用,用来抨击他的执政能力差。从分年龄段的居民投票比例来分析,马克龙获得的上年纪的老年人的票数最多,大概有60~70%的老年人都投了他的票。这大概是因为法国的福利制度还不错,马克龙的社会福利改革还没让这些老年人感到利益受损。

其实,法国是个老龄化严重的社会,而老年人获取信息的途径经常靠传统媒体。法国的报纸、电视、广播这些传统媒体对国民联盟的负面评价铺天盖地,对老年人的影响巨大,当然也影响到他们的投票倾向。

投票支持马克龙当选的还有一大批新老穆斯林移民。这些人对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鼓吹的排外口号极其敏感,特别担心勒庞上台后会采取“排外”措施。这些移民及其后代成为帮助马克龙连选连任的重要力量。

然而,在此次选举中,青年人给马克龙的票数最低,也对马克龙政府的政策最不满意。第一轮投票后,被认为是极左翼的候选人梅朗难获得了20%的选票,低于勒庞的21.8%,因而无缘进入第二轮选举。青年学生认为他们的候选人梅朗雄遭到不公平待遇,在巴黎大学城里搞了一阵子“暴动”,弄得法国警察迅速出动才平息了骚乱。

根据法国民调公司的统计,年轻人在第一轮投票中大量都投给了法兰西不屈服党的党魁梅朗雄(18-34岁的年轻人中占32%)。在第二轮投票中,41%的18-24岁的人第二轮投票没有去投票,在25-34岁的人群中弃权率也达到38%。法国内政部统计显示,这些数字远远高于已经创纪录的全国弃权率28%的平均水平。

从2022年大选的弃权票比例来看,再根据法国青年人对这次选举的态度来看,马克龙能当选,并不是因为他的政绩让选民认同,而是选民不得已必须“从两个坏人中选一个不太坏的人”的结果。

如果以法国选民总数作为基数,马克龙只获得了38.5%的选民支持,这是1969年以来历届法国总统获得的最低得票率。

马克龙未来5年执政困难重重

 

从2017年马克龙执政以来,法国的经济增长差强人意。法国的GDP2017年有2.582万亿美元,2021年达到2.94万亿美元。除去通胀因素,每年GDP的增长只有1%多一点儿。马克龙尽管不断声明要靠“改革”来促进经济增长,但只有当改革只触及小部分人利益,但却有利于大多数人利益时,改革才能获得民众的支持,才能最终做大蛋糕而使所有人获益。

法国的经济增长乏力,各种“改革”措施又没有明显解放社会生产力,却有可能不断得罪各种利益集团。在这种背景下,马克龙能成功进行改革而不引起社会暴力抗议运动的几率极小。疫情前法国的“黄马甲”运动就持续了两年,只是疫情打断了它。疫情过后,“黄马甲”运动是否会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此外,法国的经济增长对财政补贴的依赖巨大,而法国政府的财政已经开始捉襟见肘。虽然在成立欧洲经货联盟时,法国提出了欧盟成员国的国债比例不该超过GDP的60%的主张,但此时法国的政府负债率已高达法国GDP的115%,远远突破了当年法国立下的规矩。

法国的债务比例在欧盟内还不是最高,但法国有47.8%的国债掌握在外国投资者手里,一旦外国投资者产生恐慌,法国就可能陷入当年希腊式的债务危机。日本的国债与GDP之比高达250%以上,但日本的国债基本上都由日本机构和国民持有,因此虽然债务与GDP之比很高,却没有触发债务危机。

法国的财政开支既要考虑“再工业化”的需求,要补贴核能,支持氢能,支持关键产业,又要考虑社会开支增加:支持文化产业,支持社会福利制度开支,等等。马克龙胜选后宣布,政府要为司机提供燃油补贴、为800万贫困人口提供食品券,等等。

这些社会福利补贴也许会为马克龙的“共和国前进党”在6月举行的立法选举带来一定的选票,但是法国的通货膨胀已经居高不下,这些补贴的效果也许会加剧通胀压力。欧盟其他国家的一些经济学家已经在警告,法国的所作所为“彻底背离了欧盟的财政稳定公约”。

接下来,法国6月份还要举行议会选举。马克龙的“共和国前进党”若不能获得议会绝对多数,就必须与其他政党联合组阁,共同执政。那时,马克龙必须迁就其他党派的主张。若反对派在选举中获得议会多数,马克龙还必须任命反对派领袖为总理,由总理组阁。

在这次总统大选中屈居第三的梅朗雄就在选举后放言,要在“第三轮”选举中再与马克龙对决,让马克龙不得不任命他为总理。在第二轮投票中败给马克龙的勒庞也在摩拳擦掌,准备在议会选举中大显身手。

最近三十多年,法国曾经出现过两次“左右共治”时期。社会党的总统密特朗与共和党的总理巴拉迪尔共治;而共和党的总统希拉克则与社会党的总理若斯潘共治。共治时期的法国政府有政出多头之嫌,政府治理的效果会大打折扣。

即便6月议会选举后反对派获胜组阁,按照法国宪法,作为总统的马克龙仍然掌握着外交与国防的大权,因此在这两方面还是他说了算。

 

马克龙推动的欧洲战略自主面临新挑战

 

马克龙任内一直在推动欧盟的战略自主。战略一词,在欧洲经常意味着跟军事有关的发展战略。马克龙推动的欧洲战略自主大概是指欧洲要在防务与安全问题上实现某种程度上的一体化,减少对美国的依赖。然而,这几年下来,欧盟的战略自主进展不大,而俄乌的武装冲突却有可能让欧洲的战略自主化为泡影。

俄乌战争爆发前,法国总统马克龙与德国总理朔尔茨都曾经试图调停俄乌危机。但是,法国的能力与意愿都受到俄质疑,最后法国的调停努力失利。军事冲突爆发后,法国只能跟随美国及北约制裁俄罗斯,帮助乌克兰。但马克龙几次表态,认为战争更说明欧洲必须有自己的军事组织,想借机推进欧洲防务一体化。

其实,前些年法国总统马克龙与德国当时的总理默克尔曾做过一些努力,要推动欧洲的军事防务一体化,法德甚至做了重振军工的分工,要瓜分欧洲市场,“肥水不流外人田”。 法国在现代军事设备上有优势,准备在航空、航天及电子等领域垄断欧洲市场;而德国则要主攻坦克、装甲车等传统军事装备的规模化生产。欧洲其他国家的军工实力不强,没有自己的尖端武器。

冷战结束后,欧洲国家认为来自苏联的威胁消失了,不断缩减军费开支,以节省军费为经济发展服务。因此,很长时间以来,美国一直在努力说服北约的欧洲盟国扩大军费开支,起码要达到本国GDP的2%。北约的多数欧洲盟国加大军费开支,当然就要购买美国的军火。

美国政府如此苦口婆心地说服欧洲盟国,就是要扩大美国军工的出口市场。法国与德国很清楚美国的意图,因此要积极推动以法德军工一体化发展为基础的欧洲战略自主。若法德的计划能顺利开展,当美国再强迫欧洲盟国加大军费开支时,法德建立的欧洲军事一体化标准便可以让法德的军工受益。

然而,俄乌战争以来,美国想借机加强对北约盟国的掌控。而面对俄罗斯的军事威胁,欧洲国家更容易被美国说服,扩大军费开支、购买美国军火。比如,德国政府就决定,2022年的军费开支翻一番。总理朔尔茨还许诺,未来每年的军费开支都不会低于GDP的2%。法德前几年设计的欧洲军工还没形成大规模生产能力,无法为欧洲国家提供足够的现代军事设备。德国这一次大规模增加军费也用来购买F35战机等美国的先进军事设备。如果德国每年坚持增加军费开支,很快德国将成为“正常国家”,洗掉二战战败国的羞辱。

在欧洲一体化过程中,所谓法德轴心,一直是德国在经济上支持法国提出的欧洲一体化方案,而法国则在政治与军事上“罩着”德国。因为法国是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又是核大国,军工与军队装备都在德国之上。直到科索沃战争,法国一直在帮助德国,给德国战斗机提供空中加油等服务。

未来,德国军事正常化会在法德之间制造出新的缝隙,而美国却明显在利用这一点,帮助德国,刺激法国。美国帮助德国重新武装,一方面扩大了美国军工的出口市场;另一方面又可以在法德之间打下一个楔子,制造出法德之间更多的芥蒂,让法国设计的欧洲战略自主竹篮打水一场空。

欧洲的“再工业化”之途遭遇能源瓶颈

 

俄乌战争爆发后,欧盟决定跟美国联手,用史无前例的经济与金融制裁“逼迫”俄罗斯撤军。然而,欧盟对俄能源供给的依赖巨大。根据欧盟官方数据,欧盟约45%的煤炭进口、45%的天然气进口以及25%的石油进口都依赖俄罗斯。因此,当欧盟使用经济制裁时,并未立即对从俄罗斯进口的能源实施禁运,因此所谓把俄银行“踢出”国际支付体系SWIFT的决定只涉及几家俄银行。实际上,欧盟有些投鼠忌器,不敢真制裁俄罗斯银行。

然而,欧委会也出台了一个能源发展计划(Repower EU),准备分阶段与俄能源切割,直至2027年完全断绝与俄的能源来往。无论这种设想是否一相情愿,这种设计使正在经历“再工业化”的欧盟面临巨大风险与挑战。

美国与欧盟在疫情中都意识到“去工业化”的损害,都在搞“再工业化”。但再工业化的一个前提是保障能源供给。过去,欧盟从俄罗斯引进能源,价格比国际市场低许多。欧盟因此在工业制造业上有一定优势。现在,欧盟要与俄的廉价能源切割,就必须从其他地方引进化石能源。

在俄乌冲突的背景下,美国非常热情地要向欧盟提供液化天然气,以代替俄罗斯的天然气。俄罗斯2021年向欧盟提供了1550亿立方米的天然气,其中有150亿立方米为液化天然气,其余是通过管道。美国宣布,2022年美国给欧盟额外提供150亿立方米的液化天然气,以取代俄的液化天然气。

欧委会计划,未来每年从美国进口500亿立方米的液化天然气,再从卡塔尔、埃及、西非等地进口500亿立方米,争取把欧盟的进口天然气需求降到1000亿立方米,到2027年彻底告别俄罗斯的天然气。

然而,从美国等世界其他地方进口液化天然气,现在的欧洲液化气码头肯定不够用,需要重新建造大型液化天然气卸载码头,重建从码头延伸开的各种管道,还需要租用或建造大量液化气运输船,等等。这些投资会使欧盟的能源成本上升,使欧盟的“再工业化”成本明显高于美国。

美国与欧盟在“再工业化”中实际上是竞争关系。如果欧盟的能源进口受制于美国,制造业成本也高于美国,在与美国的竞争中就明显处于下风。德国这个欧洲的制造业大国,在这场与俄罗斯的能源供给切割的运动中显然处于最不利的境地。德国过去还有一些核电站,能够给工业发展提供廉价核能。但随着德国绿党做大、成为其他政党执政必须拉拢的伙伴后,任何政府都不敢再发展核能,因为绿党坚决反对建设核电站。

于是,德国的核能被提前淘汰。德国与俄罗斯共同投资修建的北溪二号工程就是要建设一条从俄罗斯穿过波罗的海直通德国的天然气输送管道,为德国提供更加稳定和廉价的天然气。现在,管道建成却被束之高阁。

未来,德国这个欧洲制造业大国面临能源价格居高不下,而碳排放达标却遥遥无期的窘境。虽然因欧洲的天然气与石油进口会从俄转向美,法国的能源成本也会跟着上涨,但法国因其核工业在能源体系中所占的独特地位,可能未来在欧洲国家中是受冲击最小的国家。

 

法国重启核能,或许是欧盟再工业化中最有希望的国家

 

马克龙连任前已经宣布,法国要重启核能,用核能保证法国的能源供给与碳排放达标。应该说,民用核能是法国在能源领域的绝对优势,法国也有很大的技术优势。发展核能是法国在20世纪70年代第一次石油危机后选择的能源发展方向,最近一些年来的实践证明,当时法国做的决定非常英明,保证了法国在国际工业界的竞争力。

法国的核能发电占总发电量的70%多,是绝对的廉价能源优势,它使法国的电价比周边国家都低,也更稳定。过去,当欧洲出现能源危机时,法国曾给意大利、瑞士、德国等周边国家都输送过核电,帮助邻国解决能源短缺。法国电力公司这家国企也因此赚得不少利润。

20世纪70年代第一次石油危机后,法政府认为必须有针对性地采取长期应对措施,因为法国本土基本没有石油资源,未来能源供给会受制于人。法国选择了发展核能,靠的是国有企业和政府补贴。法国电力公司与当年的法马通公司是开发核电的国有企业,它们投资建核电的贷款利息由政府财政支付,它们只负责支付本金。核电站的初始投资很大,一般私有企业不会冒这么大风险。

但是,一旦投入生产,核电站后续的运行成本却比传统的烧煤、烧油或烧天然气的电站便宜许多。核材料体积小得多,少得多,而核电站技术门槛高,核电站数量有限,核材料价格当时也不太高。法国建成一批核电站后,使法国经济韧性大增,第二次石油危机时法国对付石油价格的波动就有了很大的底气。法国企业积极在非洲的前殖民地国家勘探、开采铀矿,保证使法国能获得廉价铀资源且不受国际价格波动的影响。

20世纪80年代,欧洲各国的环保主义党(包括绿党)崛起,法国的生态党也在政治舞台上初露头角。但法国的生态党一直没有达到德国绿党的影响力,因此没能阻止法国核能产业的发展。21世纪全球气候变化与碳排放问题提出来后,法国的核能优势再度显现出来,因为核能没有任何碳排放。

仔细观察欧洲各国碳达峰、碳中和的发展日程,只有法国的日程比较可信,其他国家的碳中和日程都有些敷衍了事。其实,这还要归功于法国的核电产业。未来,当德国等与俄罗斯的廉价能源切割后,法国的核能会使法国的再工业努力比欧洲其他国家更顺利些。

马克龙政府在新冠疫情中采取了一些刺激经济的措施,既包括救济中小企业的社会福利措施,也包括一些重振工业的刺激措施。法国政府重振工业的计划中,既有新型核能,也有氢能源等新能源。法国是空中客车公司的主要生产国与技术提供者,而空中客车公司正在研发氢能燃料电池驱动的大飞机。如果法国掌握了氢能源供给链的各个环节上的技术,再掌握了燃料电池推动大飞机的技术,法国未来的经济发展结构会更健康,“再工业化”的底气也比其他欧洲国家更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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