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本文的主旨是讨论当代中国社会中官员的学历。郑也夫先生认为,学历诞生于中国,学历的演化几乎就是半部中国制度史,因而要理解今日中国的官员学历问题,有必要在与历史进行比较之后,结合实际加以分析。作者指出,随着教育大众化的发展,高学历并非合法性的根据,其政治托举作用也今不如昔。入仕后的实际工作表现,才是对官员能力与工作态度最真实、最直接的检验与衡量。而“学历竞赛”之风则会带来副作用。要改变这种趋势,重点是改换晋升规则,例如更加注重基层经历,重视历练而不惟学历。特此编发,供诸君思考。

 

 

本文的主旨是讨论当代中国社会中官员的学历。但笔者深感孤立地看待它,不能发现问题,更不能理解问题的严重程度。于是,就有必要与历史进行比较。学历诞生于中国,学历的演化几乎就是半部中国制度史,其演进之路漫长曲折,步入历史“长巷”后,似与当下渐行渐远。对此,笔者只好搬出赫胥黎的一句话:“古代建筑师的惯例是经常把内殿设计成为庙宇最小的部分。”

 

官与科举

“官”的称呼产生于中国封建时代。孔颖达为《礼记》作疏:“官者管也。”管什么呢?商周国家机构有内服、外服之分。外服指诸侯、大夫,内服为宫廷人员。前者仅臣服于天子,断无帝制下官僚的属性。后者则颇具家臣性质。君主专制时代沿用“官”的称呼,却已注入新的内涵。君主专制下的“官”有别于封建之“官”的地方在于:领俸不封地,任命不世袭。这属性一脉相传达两千余年。故今人所熟悉的,非封建时代官的属性,而是君主专制下官的属性。

摆脱了世卿世禄制度后,春秋时代的君主从哪里招募其官员呢?这正是春秋战国这段历史的独一无二之处。71个封国裂变为140余国,再兼并为七国,必然导致社会的严重失序,乃至昔日贵族与庶民间的严格界限被冲决,众多卿大夫失去地位,跌入贵族的底层——士。与此同时,曾为贵族垄断的文化流入民间,一些优秀的平民子弟看到了跃升为士阶层的机会。士的属性不再是出身,而是本领,所谓“学习道艺者”。多国林立,给了士阶层流动的机会。跌落者与跃升者合成了人才的储库。而多国间优胜劣汰的残酷竞争,迫使国君寻找和礼待人才。《史记》中关于门客、舍人的丰富记载,透露着士阶层与君主间的相互需求。这中间最大的革命性变化是为官不必贵族出身。

秦始皇无疑改变了中国政治制度。但越是深入了解春秋战国所孕育的巨大革命性,就越会对秦始皇的开创性的看法有所保留。战国七雄的每个国家中,封建的因素都极大地消解。齐国君主就曾称帝。因而,秦始皇以郡县终结封建,以官僚任免代替世卿世禄,不过是将战国时代已趋常态的国内制度扩大到华夏的一统版图中。

秦代历史太短,其选官制度未及经受时间的检验。汉初反省秦之覆辙,得出一个教训:秦亡于对封建的否定。但汉初分封诱发了吴楚七国之乱,遂重归中央集权。汉改变秦代大量官职由军功获取的方式,而代之以重用儒生。汉武帝元光元年(公元134年)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开始实行察举制。

其实,终结官职世袭之后,官员产生的最便利途径自然是推荐。春秋战国之际,官员、门客、舍人多是经由或显或隐的推荐而上岗的。有了稳定的大一统政权,汉代天子不过是将推荐制度化。汉代亦有“任子制”,即每个二千石以上的官僚有一个子弟享有做官的便利。但“在这一制度下,子弟仍不能世世承袭父祖官位,而仅仅是获得了一个起家的官职。”

推行察举制,以及对任子制的限定,说明统治者拒斥封建与世袭。而察举制的关键是,举主即推荐人的资格。举主是这一制度结构的支点。而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新制度一旦建立,新一轮博弈就开始了。汉代察举中的举主是官员,官员们渐渐看清了制度的空隙。于是,官员们相互推荐亲属,官职渐渐被家族垄断,终于步入门阀时代。史学界素有门阀是“由贵而官”还是“由官而贵”之争,阎步克更倾向于后一看法。从博弈的逻辑看,“举主”资格演至“门阀”几乎是必然。

在这场博弈中,帝王以察举取代封建世袭。官僚们以其之道还治其身,凭借察举制将官职圈入其家族中。博弈的结果,帝王及其集权制几乎败北。中国历史也因此呈现出惊人的摇摆。东周以前,中国是封建制。自战国至秦代,中国从君主专制走向皇权帝国。从东汉至魏晋,门阀削弱了皇权,演变成宫崎市定所称的“贵族制”。

“与之对立的君权森然存在,不断地瓦解贵族制,致力于将它转变为纯粹的官僚制。实际上,正是君权的存在,使得贵族制只能停留于贵族制上。如果君权进一步衰落,那么,贵族制或许就会进一步发展为割据性的封建制度。当时的社会确实存在着朝封建制度转变的倾向。从三国到唐代,微弱却一直存续的封建食邑制,不正叙述着这方面的消息?”

皇权要维护自身,就要削弱地方势力。隋文帝平定天下后,取消了州县长官辟署属僚的权力,任用权收归中央。这就要求“中央吏部须要不断将大批有任官资格的人掌握在自己手中。”用人的压力迫使隋朝皇帝寻求新的选官途径,于是科举出场了。李世民接过科举制度,将其完善,要点是“投牒自荐”。就打击“举主-门阀”的逻辑而言,这是釜底抽薪。

事实上,科举未断贵族子弟的前程,而是达成了妥协。故而,宫崎说“科举制度堪称为贵族制度的安魂曲”。贵族子弟可以参加科举,挟经济文化上的优势,比平民子弟还略占优势。虽然他们仍占优势,但游戏规则已经大变。魏晋时代的门阀子弟完全是“拼爹”,现在出仕则要参加皇帝安排的考试。科举对贵族制是安魂曲,对中央集权制则是立命基石。从此,封建复辟之路断绝,官员与科举代代联姻。从对官位的占据来看,清代“科举家族”)比起东汉魏晋的门阀,绝对是小巫见大巫。这是皇权与贵族势力此消彼长之明证。

 

合法性

科举是帝制的基石。这样,在漫长的帝制历史中,并存着两种合法性:其一是皇权的合法性,来自血统;其二是官员的合法性,来自科举功名。两种合法性虽长期共存,在合法程度上则难以等量齐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之”,司马迁借陈胜、项羽之口道出的这两句话,既是秦末中国人某种价值观的反映,还深刻地影响着代代国人。不错,皇家血统高贵,是昔时国人的一种价值观。但中国人对信念当真与否是存疑的。而皇权时时要靠武力捍卫,更透视出其合法性的脆弱。

相比之下,科举功名的合法性程度显然要高出一筹。从时间维度看,任凭王朝如何更迭,科举制贯穿了1300余年。就服膺程度论,它赢得了最大面积的拥护。顾颉刚说,它“既受拥护于人民,又不遭君主之干涉”。寒门子弟有了出路,拥护自不待言。而科举分明是皇权借以消除门阀垄断,贵族子弟偏偏也要跟风。清代旗人不考科举亦可做官,可是一些八旗子弟“因羡慕汉人的状元科第,便有人学着做(八股),曾经乾隆禁止过,但还有偷着做的,后来才开了禁”。

唐僖宗乾符二年(公元875年)有敕令:“进士策名,向来所重,由此从官,第一出身。”以后,这个观念深入人心,演变为清代人所说的“正途”。其实,当时从官的路径还有几种:军功、荫生(祖、父有功于国家,朝廷特命其子或孙为官)、捐纳,等等。为什么独独科举是正途呢?

张仲礼说:“‘异途’出身者……他们主要是先捐监生,然后捐得官职的。”“就是说,捐纳在形式上跟学历沾上了边儿,是从学历制度衍生出来的。”为何军功也不是正途?齐如山说,因为“军功有假的。统帅所保之人,自然有许多实在是有功劳的,但也有统帅的亲戚朋友下人等等,虽然未到战场,也可以夹杂保上……因有这种种情形,所以就被社会轻视了。”荫生中无学识者甚多,故被鄙视。可见,科举之所以是正途,首先在于国家如是看待。其次,民意认为科举是正途,相信其公正性。这正是科举入仕之合法性所在。

合法性是历史的,离不开传统。隋唐衔接魏晋南北朝,科举制上承九品官人制。统治了中国数百年的门阀炫耀的是什么?是品流。上品意味着其家族是清流,文化积淀深厚。垄断不是好东西,门阀终被历史淘汰。但魏晋时代文化成为时尚,却符合中国历史从武化朝着文化的走向,即地位利益不必尽靠武力定夺,大可借助文化安排。在国与国的冲突中,武力决定一切,北朝最终一统,即其证明。但国内政治不同于国际纷争,其内部保有一定秩序。先人崇尚文化绝非附庸风雅,而是对决定社会地位的文化因素的倚重。科举的出台是绝妙的选择。如同皇权对门阀贵族说:“你们不是强调品流嘛,进士的品流不高吗?”科举冲决了门阀,却继承着门阀贵族所倚重的东西——文化。文化决定地位,这一合法性是有来头的,科举进一步光大了它。

一个成色不足的合法性,借助一个成色十足的合法性,来提升自己的合法性,即皇权靠科举提升了自己的合法性。这很好理解:英雄不问出处,我为你们提供了晋升的机会,帮你们参与到这一公正的游戏中,这还不能证明我的合法性吗?因此,不少王朝建立伊始,就迅速开科取士,以此收揽人心,建立合法性。

功名直接造就了官员的合法性,科举间接地支持了皇权的合法性。科举在合法性上的贡献还不限于此。中国古代“皇权不下县”,皇权统领的官僚体系止于县一级。不错,讼事是要衙门解决的,但正如费孝通所说,中国传统社会是“无讼的社会”。讼事少,是因为多数矛盾和冲突由民间自行调解,必要的公益事务也多由民间自发操办。民间不能没有权威,没有众人服膺的协调者。科举功名在合法性上的另一贡献,就在于为地方、民间提供了有权威的领袖。秀才、少数的举人和退休的官员(亦是有功名者),共同构成了乡绅阶层。缺了具备合法性的领袖,民间的自治是不可想象的。

皇权行科举的主要目的是选拔官员。没有证据显示,皇权行科举有为地方上提供领袖的目的。因此可以说,地方领袖的产生是科举制的副产品。

 

效度

几乎自科举实行之日起,便有了效度的争论。科举实行了1300余年,效度的争论如影随形。甚至科举废除后,争论仍在持续,因为科举之后仍有其他考试,特别是当代的高考在一定程度上算是科举的继续。

效度就是有效性之高下。科举的效度是指它以何等准确度测量出一个考生做官的能力。科举成绩与做官能力越吻合,其效度越高。那么,科举有无效度,效度如何呢?

笔者的第一个评判是,考总比不考强。假若选拔官员考编故事,考下象棋,虽然这二者与做官能力相距甚远,但笔者认为,从概率上说,在编故事和下象棋的竞争中胜出者,在做官能力上要优于失败者。

但科举制一旦建立,应试学就产生了。它导致考生获取的是功名学历,而非真才实学,也就是说考试的效度每况愈下。不管是何种目的的考试,只要竞争激烈,效度必然降低。一流科学家常常不是当初自然学科的考试中分数最高的考生。诗文考试中的优胜者也很难成为诗人、文豪。相比之下,科举与官员素质的距离更大,因后者依赖社会活动和政务实践的历练。

深通政务者都明白:政务要在干中学,谁堪大任要在实干中考察。企图将此一设想制度化的是汉光武帝。《后汉书•和帝纪》云:“故先帝明敕在所,令试之以职,乃得充选。”试职期最长竟达十年。“‘授试以职’意谓对秀孝,举主应先委以一定职务,使之由此‘便习官事’,或由此检验其是否‘便习官事’,合格者方可举至中央。”“授试以职”是光武帝完善察举制的措施,它与察举病在同灶,即试职权的分配。若试职有升迁的机会,或试职本身就有甜头,“试职权”的竞争必将展开。这是光武帝乃至前科举时代未能解决的问题。试职或实习,比考试有效度,但不存在让太多的人去试职的可能性。让谁试职,似乎还要先来一次考试。

要追求公正——帝王要赢得众人支持以堵贵族的嘴,便不期然地趋向公正——就要先考,考试中的胜出者去试职。若求效度,就要期望这过程能早早选出年轻才俊,让他进入实干阶段。但因官职的诱惑太大,竞争一定激烈,于是胜出者多不年轻,乃至出现了“范进”。如果目标诱人,公正一定有损效度,这是必付的代价。

要保证效率——帝王们不可能罔顾官员的素质和能力——就要让一些人不在漫长的科举途中蹉跎岁月,而是早早进入政务,在干中历练。但如果众人都想进入怎么办?只有一条路,就是降低这职务的吸引力,令其地位低、报偿少。这职务就是吏。

清代衙门的运作系于三种角色:官、吏、师爷。据统计,清代官员总数大约2.7万,其中文官2万,武官7千。吏,亦称胥吏或文吏,大多不在编制,恐难统计翔实。除了州县,道、府、中央六部都有胥吏,只军机处除外。保守地估计,全国的胥吏应有百万之众。至于师爷的数量,笔者大致估算了一下,不考虑武官聘用的师爷,清代在岗师爷数量可能有2万人,与文职官员数量相当。

清代官场中的三种角色身后,是三种截然不同的准入机制。官员的正途是科举出身。朝廷要让士人归心,使社会安定,就要建立公正的入仕之途。而竞争的激烈,一定会导致考试效度锐减。这代价必须要付,因为收获的是人心和安定。科举胜出者中的一部分人,虽饱经科举“摧残”,日后仍能较快熟悉政务,甚至成为杰出的政治家。但毕竟有很多官员不通政务。社会管理不是儿戏,清代的官场凭借两个懂业务的低身份群体来辅佐官员。胥吏是世袭加上师徒制,师爷一行则有点市场机制的味道。官与吏的合作,存在先天性矛盾。胥吏是通业务的地头蛇,很可能蒙蔽欺骗不通业务、人地生疏的官员。而且,世袭技能毕竟不如市场选择中产生的技能效率高。于是官员带上从“师爷市场”中自选的帮手,一同上任。如此“三合一”的方式,解决了名份、权位、竞争、效度、专业能力、监督、制衡等一系列问题。当然,本节最强调的是对科举必然带来的低效度的克服。

 

废科举的系列后果

1905年废除科举是中国近代历史的拐点。科举制是行之1300余年的国民定位的制度,也是人才流动的阶梯。就20世纪初叶而言,在为教育注入科学技术、生产生活的内容时,科举决定人们声誉与资格、或入仕或成为乡绅的功能似乎不必废除。一下子废除,择优之路骤断,不逞之徒暴增,社会无法适应。废除科举,引来了天翻地覆。

其一,直接导致了清王朝的覆灭,二者仅六年之隔。其实,当时皇权并无即刻退出中国历史舞台之必要。英国王权的退后,是因为社会已孕育出中产阶级,后者不甘心被剥夺、受压迫的地位。中国并无新阶级、新力量,废科举导致不逞之徒暴增。县试、乡试、会试三级科举的全部考生都断了前程。饥不择食,慌不择路,是他们共同的遭遇,人生完全改换了路径。加入会党,拥抱新思潮,成为许多学子的选择。不能说这些选择皆不真诚,但如果科举尚在,很多学子是无暇接触会党与新思潮的,革命党便难以在短期内成气候。皇权与王朝是两个概念。皇权似乎命数未尽,但王朝更替每在二三百年间。如此多事之秋,中国人摊上的偏偏是异族王朝,种族情绪最易挑拨。如此情势下,不逞之徒们弃康梁、追孙文,几成定局。这样,在劫难逃的清王朝挟带着命数未尽的皇权制,一同退出历史舞台。废科举的“自宫”成了皇权退出的前奏。

其二,导致乡绅的灭绝。科举功名是乡绅的证书,是他们受人拥戴,成为乡村领袖的依据。科举不复存在,乡绅群体便终止了自身的再生产,不可持续了。科举不再实行,老乡绅的威信也会打些折扣。以前秀才群体的小部分人会参加乡试、会试,博取入仕门票;大部分人的目的则只为“保身家”,往低里说,有了功名可免劳役,进衙门不下跪,不受官府欺负,往高里说,在乡村有头有脸,乃至成为乡村领袖。这一机制停止运转,意味着乡村政治的角逐换了规则。其结果是,文化上有优势的人多离开乡村,到城市读书、谋职、找前途。乡村政治的角逐开始“武化”,凭势力、钱财,巧取豪夺。废除科举“破坏了久经考验的选拔优秀领导人的程序,代之以毫无章法可循的局面,以至谁能聚众作恶,谁就能上台”。一言以蔽之,废科举后,乡村领袖的真空被土豪劣绅占据。这一后果蚕食着民国的统治基础,催化了江山易主。因为中国乡村从来都是自治的,废除科举导致乡村秩序的败坏,为反对势力的动员做好了铺垫。

其三,废科举对其后三个时代中官员文化素质的影响。军阀时代,军头们的文化素质与前清官员相距甚远。国民政府在重建秩序后,文官的文化程度开始提升。但是国民政府并未建立起一套完整的选官制度。其原因之一是蒋介石从未真正地统一中国,传统帝王-现代元首的合法性转移尚未完成,蒋没有余力去致力于现代文官选拔制度的建设。历史给予他的机会仅在1928-1937年这十年间。第三个时代始于1949年。它所带来的政治秩序是蒋介石在大陆时从来不曾拥有的。

历代君主夺取天下后的第一要事是开科取士,同时抑制军功阶层。因为君王需要人才,而且畏惧权力被军功阶层分割。毛泽东对中国历史的谙熟,辛亥后的国家领袖中无人出其右,但他毅然选择了一条与传统决裂的革命道路。他企图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全社会皆没落腐朽,只有革命队伍是新人的判断下,毛只好由军功阶层全面占据政府职位,旧时代留下的全部文化人也要经过改造。但官僚队伍需不断补充,对此毛的选择对象是劳动模范。有些模范被一直推举到政治局。这一世所罕见的反传统之举,导致此时官僚群体的文化程度跌至谷底。从时间序列看,这是废除科举后50-70年间发生的事情。很难说废除科举与毛的干部选拔政策之间有因果关系,也很难说两者间毫无关联。

1978年的中国决策者面临着这样的局面:此前的政策失败危及党的合法性,朝野上下均期盼回归常态,军功入仕之路已告终结。一个颇为具体的问题必须面对:入仕的资格是什么?此后,官员文化程度的反弹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

 

从统计数字看官员学历的剧变

引自中组部编《中国干部统计五十年》

 

引自中组部编《中国干部统计五十年》

 

引自中组部编《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

 

引自中组部编《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

 

表1-表5呈现了中国干部学历的演化轨迹

 

自1995年开始,统计趋于细致。这表现在:其一,学历类别划分更细,特别是增添了研究生和大专生学历;其二,学历上有了干部的分层统计,这样,统计中既有全国干部学历的总体情况,也有省地县三级干部学历的情况,极大地便利了人们全面、具体地了解我国干部的学历。1999年出版的《中国干部统计五十年》及2000年出版的《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向社会呈现了上述翔实的统计数字。关于1998年以后干部学历的统计数字,笔者更愿意用以分析比较的是干部总体、省地县领导班子成员的历年学历,无奈没法找到,唯一能够找到的是各届中共中央委员的学历。

笔者以为,使用省级领导班子成员的学历来分析,强过中央委员。因为最高级别的官员的代表性其实偏弱,而且省级领导班子成员的学历具有更大的匿名性,这是研究者所追求的。笔者经过自己的计算,绘制出表5、表6,并在其后列出1995-2010年我国研究生毕业生数量统计,以期同干部学历构成一种参照关系。

对以上统计数字的分析,自然见仁见智。它们给笔者的突出印象有三:

第一,1995-2010年研究生毕业生的数量从3.19万增加到38.36万,其中博士毕业生从4641人增至48987人,增长分别达到12倍、10.6倍。而1995年省级领导班子成员中研究生学历占10.6%(见表4),而2013年中央委员中的研究生学历占69.3%(见表5),是1995年的6.5倍。这种比法是蹩脚的。前者是绝对数的增长,后者是比例的增长,二者不同质。后者若增长10倍,中央委员中研究生学历的比重就超过百分之百了。此一对比只是显示两者的同步增长。其间有着怎样的互动是耐人寻味的。

第二,第18届中央委员中研究生、大学、大专学历分别占69.3%、22.5%、4.4%,即大专以上学历占96.2%,大学以上学历占91.8%,研究生学历者近七成,基本都是高学历。

第三,51%的第18届中央委员的个人最高学历是从“在职教育”和“党校学习”中获取的。在全部第18届中央委员的研究生学历中,近三分之二(65.5%)是从“在职教育”和“党校学习”中获取的。准确地说,23.9%的中央委员拥有全日制的研究生学历,45.4%拥有“在职”和“党校”的研究生学历。前一比例(23.9%)绝不算低,后一比例(45.4%)则堪称惊人。

 

对今日官员学历的思考

官僚群体学历的暴涨,折射出当事者们深切地意识到自身合法性的问题,环顾各国,认为还是效仿古代科举功名最易行。但在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中,权威的合法性遭遇极大的挑战。如前所述,中国古代社会中并行着皇权与科举功名这两种合法性。古代帝王刻意赐予科举功名者极大的荣誉。但他自己不会去博取科场功名,因为他最清楚皇权与官职间的天堑之隔,深谙科举功名无力为最高权力增添合法性。

在历史演化中,官僚系统的变故其实有限,皇权经历的却是江山易主与朝代更迭。传统社会中,国家最高权力被皇家垄断。现代国家中最高权力已成动态,随着权柄从皇权向现代政府的转移,这一层次上的合法性发生了革命性变化。但政府是由官员组成的,于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认识可能由此产生,即官员资格的充分具备,比如他们统统具备博士学历,会增添政府的合法性。但这是本末倒置。事实刚好相反,现代政府合法性的解决,常常导致官员学历资格的放宽。

高学历不是政府合法性的根据,甚至它对官员地位的托举作用也今不如昔。原因是教育的大众化。清王朝统治了268年,会试每三年一次,为鼓励举子借种种缘由增加了若干次,故清代共有会试112科,共授予进士(做官之必然资格)26391人,平均每年将近100名进士。这数量稍稍大于现今每年各省文理两科高考状元的数目。2010年中国授予博士学位48987个,一年的数量是整个清代进士数量的1.85倍。博士学位泛滥到这种地步,怎么可能会拥有昔日进士的荣耀呢。

今日博士不及旧日进士稀少,故其含金量不及后者,但获取博士学位仍需天资加勤奋。全天候三年以上的学习能完成博士论文尚且艰难,在职攻读博士学位更不可思议。挑剔一位官员无博士学位,只能显出挑剔者自身的弱智,但质疑一位官员的学历成色,却无可厚非。清代入仕路径不一,而科举入仕被称为“正途”,是因为军功、捐纳、任子等路径不过硬。官员学历不过硬也罢,愚不可及的是在企图证明自身的过程中完成了证伪。此风泛滥,将严重打击整个官僚系统的合法性。

教育在近现代社会中先于大众化发生的是“输出”之途的变迁。古代中国社会中官学一体。除了做教师从事知识人再生产,做官几乎是教育的唯一“出口”。近现代社会中科学技术的发展,生产方式的变迁,导致教育功能的多样化。大致来说,单一“出口”已演变为三大出路:政府、学术、工商。其实,三个领域都不必以博士、硕士学位为门槛,完全可让大学毕业生在实干中学习。但是岗位竞争导致学历看涨,各领域中好职位对学历的要求都同样地升高。学术职业对高学历的要求,可能负作用最小,因为攻读博士与学术工作的相似性最大。与之相比,官场的高学历要求,负作用最大,因为所学与所做关系最弱。可是依照中国的传统教育观,功名最高者入仕,使得人们往往认为,官员的学历也该很高。

入门标准的升高,足以造成官场崇尚高学历之风。促使官场追求高学历的还有另一个因素,就是在职官员对学历的追求,读“在职研究生”是他们与学校的共谋行为。这种行为既是为自己贴金,也增添了晋升的筹码。学历成了晋升筹码,将学历的作用发挥到荒诞的地步。入仕后的实际工作表现,才是对官员能力与工作态度最真实、最直接的检验与衡量。清代进士功名是进入官场的充要条件,但此后的晋升是不看早年功名的。只有举人功名的左宗棠都能被委以重任,有清一代的进士又有几人在“立功”上超越这位举人?

前文说过,清代官僚系统是“三位一体”的,衙门运作离不开官员、师爷、胥吏。公正但也日趋严酷的竞争导致科举的效度降低,故进士入仕时多不通政务。此一缺憾要靠精通业务的师爷和胥吏去弥补。在今天的官场中,官员几乎统统是高学历的持有者。没有了第二、三种角色的弥补,官员的全日制学历越高,滞留在学校的时间越长,意味着他越发不谙世事,不通政务。

人一生中在学习上只有一个黄金期,大约是16-30岁。过了这时段,学习效果与时俱下。如果一个人的黄金期完全在校园中度过,作为官员,他的履历绝非最佳。一个优秀官员应该具备的素质是:善于体察人心民意;有合作能力,能与上司、同僚、下属建立良好关系;有协调能力,善于解决冲突、纠纷;有意志力,能承受压力,荣辱不惊;有应急能力,刚毅果敢,当断则断。这些素质绝非校园书斋所能育成,要在接触方方面面的人士,打理形形色色的事务中练就。故一个官员的最好履历是22岁(大学毕业时)进入基层,从办事员做起,一路晋升上去。若一直读完博士才从政,意味着很晚才进入社会,那是极大的耽搁,将延误和抑制个人性格与情商的发育。

综上所述,一方面,官员学历注水之风将败坏官僚群体的合法性;另一方面,若官员中大面积的高学历属实,又会弱化他们的实践能力。一言以蔽之,官场高学历的趋势不是好事情。入门标准与晋升规则是官员追求高学历的成因。要遏制此风,除了大学要严格管理学历发放,重点是官场要改换晋升规则。笔者曾听到一位中级官员感言:我真不想混这个在职学位,是领导要求啊!改革晋升机制的关键,是搞明白什么是官员的好履历。如果基层经历被视为晋升的重要筹码,一味追求高学历的风气将迅速扭转。

笔者深感当今中国教育的一大病因是“学历竞赛”,而抑制病因的关键在于用人方。当今众多学子都想当公务员,目光瞄着官场。如果官场进入资格与晋升尺度改变,轻高级学历,重基层履历,必将改变他们的求学方式与就读年期。如果从官场到公司,招聘人才时都不再迷信学历,对“学历竞赛”将是釜底抽薪。这对官场与学子,对公司与社会,都是共赢,何乐而不为?

 


本文载《战略与管理》2013年第3/4期合编本,原标题为“官僚的学历。篇幅所限,注释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