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中

当毛主席说,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的时候,文艺是武器,人民是战士。后来搞建设,还是搞革命,还是武器和战士。由是走过40年代、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现在是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战场变成了商场,文艺变成了卖方,人民变成买方,变成了上帝。

毛主席还说,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一定要把立脚点转过来,转到人民群众那边去。现在你不用要它转,它自己就转过去了。

于是不再有文艺、艺术,不再有文艺界、艺术界,不再有文艺家、艺术家、文艺工作者、艺术工作者。只有娱乐和娱乐界,娱记、娱人、娱腕、娱星,以及享受和购买娱乐的新人民群众,同时也是决定娱乐产品定位和娱乐市场走向的新上帝。

娱乐是人的自发需求,是天然的,本能的。所以古人才会说,要寓教于乐,要文以载道,等等。因为古人觉得,人似乎多少总需要点比自发、天然、本能的东西更高一点的东西。所谓道,以及教。形而上,又为学,名道。形而上,不必为学,名教。教是道的应用,就像理论科学和应用科学。但如果只说教,就太枯燥了,也不容易有效果,所以才说要寓教于乐。让人在娱乐中潜移默化地受教,而有所变化,是名教化,也才名文化。文者,章也,是表面的东西,是包装,是手段。化才是内涵,是目的。是名文化。或中华文化,华夏文化,汉文化。不知还有哪一家语言的文化一词,有如是词根的。

上世纪50年代,《人民日报》曾有过一篇社论,大意是叫“为祖国语言的纯洁而奋斗”。而现在的意识形态管理者们呢,只管政治,不管文化。而且叫文化去做生意。叫文化做生意,这就开始涉及反文化之由来了。

反文化总有五大渊薮:革命、民主、市场经济、信息社会、美国。

革命主说我们。民主主说西方。市场、信息,说全球。美国当然首先是美国,又是全球一体化中美国化的美国。

革命不是农民起义。农民起义到一定时候,一定会请出儒生。因为他们知道,武或能收人心、打江山,文才能治人心、保江山。我们的革命,非起于第一次、第二次国内革命或辛亥革命,而是“五四”。从“五四”到“文革”,算是革到头了。把文化的命根革掉了。不知文化乃江山本。不知能治人心,方能保江山。不知治人心者,方能治人心。不知能治人心者,方名文化,能于潜移默化中令人学好向上的,方名文化。虽然不一定非儒不可。这是我们。

民主呢。民主的结果是平等,是标准的改变。不再以上为上,而是以下为上。尼采早就预言过的。指的就是文化。真善美崇高尊严等等,全部打翻在地,踩上亿万只脚,然后拼命叫,拼命喊,拼命舞,拼命跳。这是他们。但也是我们。民主多少有些好东西,我们没要过来。但这些,都要过来了。

市场转向,邓小平、撒切尔是旗手,洛杉矶奥运会则是标帜。一切职业化,一切向钱看。马太效应,经济是发展了,人心也日下了。陆俊的悲哀,是个人的悲哀,也是历史的悲哀。

信息社会。人不用再拜神,都快成神了。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只是句话。在网络面前人人平等,却是事实。民主的喊和市场的钱,都在这个平台上以电子速度加速狂舞着。

美国呢。美国的武力扩张开始有所收缩,美国的文化扩张却正方兴未艾。视觉盛宴加眼球经济加快餐模式。高兴,市场大,来钱快,易生产,还易再生。核心是让你高兴,让更多的、最多的人高兴。这有什么不好呢。是都很好。只有一点:道德没了。能治人心的东西没了。人脑,人心,都移到了腹部。

大概在二战之后,人类逐渐形成对反人类罪的共识。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形成对反文化的罪孽意识呢。

我们当然不是最差的,却是最特别的。人家有四,我们有五。谁来为这份五姓遗产埋单呢。

文化有正负及正反之别。都由人自我设立及衡定。假如人类世界确实是一个自我封闭圈的话。

负文化为非作歹,但仍知道是非。所以希特勒杀犹太人要秘密进行,日本人杀南京人要矢口抵赖。反文化则取消或颠覆是非,取消或颠覆一切标淮。

取消来自上面,来自文化顶层的思想和理性。颠覆则来自下面,来自无知无识的非理性和非思想。

正负文化走了至少3000年,正反文化走了不过30年。但这30年似乎正要吞噬那3000年,就像撒旦吞噬自己的孩子。

我们说的当然是那个执世界牛耳的西方。我们却还正在努力按照他们的调子走向它。

中西文化推至究竟,无非“形上”“形下”。但西方人的“形”,只是“物理学” 。我们译作“形上” 的,不过是“物理学的本元”(metaphysics)或者“元物理学” 。西方人是把世界放在对面的。

中国人的“形” ,人亦在其中。仅能在形名器,形而能上名道。

把世界放在对面,所以西方人求知。知自己在形中而求上,求上下贯通,所以中国人求道。求知,所以一定结构化、体系化,所以近代科学自西方人出。求道,所以中华文化历五千年延绵不断至今未泯。自鸦片至今,我们惨痛地补了求知的一课,但似不应以“知” 泯“道” 。

若如是,则或可改张之洞的名言为“西学求知,中学守道”。以知,须求之复求之,待世界尽人类尽方可尽,故须求。道亦须不断发明发展,但那点基本道理,先贤古哲似早已说透,包括“天下为公”“为人民服务”,故应守。求知以征服自然,守道以和谐社会。求知以谋生,守道以立身。若人、家、国,皆能一体如是,中国、中国人,若不能大立于世界,大益于世界,当怪哉。

海峡那边有一位人士说,经济方面不争了,但文化要争一争。不可掉以轻心啊。谁在这方面掉以轻心,谁就将是千古罪人。无论你GDP高到哪里去。

(作者单位:《人民文学》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