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东力   中国艺术研究院

《文化纵横》创办于2008年9月,这刚好是一个带有分界性质的年份。一方面,自新世纪初以来,中国宏观经济走出90年代末期的通缩状态,恢复景气,一路高涨;到2008年夏季,富丽恢宏的北京奥运开幕式,万国莅临,仿佛直观地诠释了“中国崛起”的世纪主题。另一方面,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波及全球,中国受其影响,加上国内因素的作用,增长放缓,景气结束;在2009年,即使以4万亿投资拉动,也未能阻止宏观经济步入长期的下行通道,从2007年14.2%的增长率高点,下降到2008年的9.7%,2012年的7.9%,乃至2017年的6.9%,进入所谓“新常态”。

2008年是一个分水岭式的年份,如果不是很健忘,也会记得这是一个多事之秋。《文化纵横》创办于此刻,固然属于巧合,但是作为一本在“体制”外运转、成本不低的纸质期刊,《文化纵横》与其所处的时代究竟是什么关系,却是一个需要面对和质询的问题。总的来说,作为一本人文社科类杂志,《文化纵横》关注的当然首先是“时代问题”,而不是“学术问题”,这决定了它的跨学科并以“思想性”见长的特点。与此同时,尽管笔者并非总是——特别是近几年——赞同《文化纵横》的一些判断,但值得称许的是,这本颇具“时代感”的刊物,它的编辑团队,常常能够把对当下时代纷纭错杂的感受、经验和观察,及时地加以提炼,上升为一种理论化的思考和命题。这种特点,一定程度上,使他们经常能够对于当代思想起到某种规划和组织的作用。

2008年至今,世界格局已经从全球化的巅峰,渐渐呈现出“全球民粹化”的趋势。其中的关键点就在于,“资本”挣脱了民族国家的藩篱。以往,尤其是在一些西方发达国家,资本增殖的冲动,总是被政府、舆论、公民社会、宗教团体等力量所形成的制度和文化环境所辖制、所利用,一定意义上,“资本”被关进了“社会”这个笼子里。但是,全球化,即资本在全球流动,自由地寻找成本低地,在冷战结束,东西方壁垒解除后,资本的流动陡然加速,而发达国家产业空心化的后果则是,大批人口被甩出了全球化进程,导致社会结构的“民粹化”。2008年以来,美国金融危机、欧洲债务危机、世界经济衰退,以及全球化导致全球民粹化,大概是近10年来世界经济政治走向的基本面。

就国内而言,2008年以来,在景气结束的大背景下,从阶层固化和传统复归,到2012年以后的政治反腐,90年代的不少特征,包括经济社会高度流动等现象,此后逐一弱化或几近于消失,“延长的90年代”渐行渐远,当代史的确进入了一个“新时代”。多年来,国内经济总量扩张,利益格局分裂,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发展不平衡。这反映在意识形态领域,就表现为各种歧见和纷争。

也是以2008年为起点,当年4月,由于奥运火炬在海外传递途中受阻,包括“80后”青年在内的海内外华人自发行动,维护火炬和国家利益,时称“四月青年”。“四月青年”向前承接90年代中后期的民族主义者,向后则演变为互联网上的“自干五”和“小粉红”群体,长期与“公知”争吵对抗。“公知”则接续80年代的新启蒙运动和90年代的政治自由主义,其态度言论涵盖相当广泛的人群。自2008年以来,原有的思想流派分化重组,“新左派”整体上保守化,左右翼都在向传统寻找资源,但不论如何演变,“公知”的立场倾向及其代表性始终都存在,成为一个无法克服和消解的“硬核”。必须承认,思想、文化和价值观领域内的长期分歧和对峙,一种文化内部不能实现自身的整合,是一个社会的“内伤”,它折射出的可能是整体社会结构的某些深层问题。

什么是文化?文化本来就是一个社会对其政治经济实践的提炼、升华和符号化。所以,任何关于重大文化问题的分析和判断,都需要回到这个社会的政治经济之基本面去寻求依据和解答,同样,文化问题的根本解决,最终也需要在这个基本面做出调整。

从这样的视野来看,《文化纵横》所一向倡导的“文化重建”,也必须以政治经济基础的重建为前提。近代以来近两百年,中国已完成了“救亡”的历史任务,以各项标准衡量,“工业化”目前也即将完成。在完成这两大任务之后,未来,为适应下一个历史阶段,治理模式和发展模式可能都需要进行深度调整,这将意味着重建一种现代文明。这样,“文化重建”就将扩展为“文明重建”。

《文化纵横》已经度过了十年,对于各种思想派别,能做到兼收并蓄,同时又秉持其一贯立场,在境内几家同类的思想性平台调整办刊风格后,几乎是一枝独秀。特别期待今后的《文化纵横》能更进一步,包括反思曾经据以为前提的一些判断,以开放的心态,面向中国与世界的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