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俄与中东战略格局

✪《文化纵横》杂志社

✪ 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

✪ 北京大学中东研究中心

俄乌冲突的爆发不仅对世界秩序及全球地缘政治格局产生了重大冲击,也对全球各大地缘板块和政治力量的重组带来了深刻影响。这在冲突地区南翼的中东表现地尤为明显。首先,俄乌冲突扰乱了全球粮食、能源和矿产的供给,这使得有着丰富油气储备的中东地区成为美、俄、欧竞相争夺的焦点,大国在中东地区的博弈加剧。其次,大国博弈的展开离不开地区盟友和伙伴的配合,伊朗、土耳其、以色列、沙特、阿联酋、卡塔尔等中东地区传统与新兴大国间的地缘战略竞争随之加速演进,和大国博弈一道共同重塑中东地区的战略格局。再次,俄乌冲突在粮食供给等方面带来的全球性影响,不仅直接导致中东相关国家面临严重的社会和经济后果,其激化的大国博弈与地缘战略竞争更进一步加剧着这些国家内部冲突与危机爆发的隐患。有鉴于此,《文化纵横》杂志社、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及北京大学中东研究中心以“俄乌冲突背景下中东形势及未来演变趋势”为主题召集研讨会,对以上议题进行探讨。

7月,拜登和普京先后访问中东,拜登的中东行程包括以色列、巴勒斯坦约旦河西岸以及沙特,普京则到访了伊朗,与土耳其总统和伊朗总统举行峰会。俄乌冲突凸显了中东对于美国和俄国各自的战略意义,而美方将中、俄、伊视为在中东的对手,表露大国竞争的意图。如何理解美俄各自在中东的战略诉求?如何判断中东内部地缘政治发展的趋势?中东会否成为新一轮大国竞争的热点地区?对于当前较少介入中东事务的中国,应如何审慎行动?在以“美俄与中东战略格局”为主题的研讨环节中,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所副所长王林聪、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研究所所长牛新春、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所政治研究室主任唐志超、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执行院长与教授杨成分享了对以上问题的思考分析。

▍王林聪: 俄乌冲突背景下的中东地区战略格局与重塑

俄乌冲突是影响国际格局变化的重大事件。新冠肺炎疫情叠加俄乌冲突,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国际格局变化的加速器和放大器,也改变了原有的国际行为体的合作方式。世界大国之间在全球安全治理领域的合作不断减少,竞争和对抗不断增加,且上升到意识形态层面,价值观外交成为西方国家的主要选择。这种深刻变化也反映出对于安全威胁认知的重新界定。如今,很多国家将安全置于发展之上。未来世界能否重建安全信任成为了全球首要议题。俄乌冲突波及中东,对中东地区产生重要影响。

(1)中东格局变化及其进展

首先,随着恐怖组织“伊斯兰国”在伊拉克和叙利亚的溃败,中东地区经历了从反恐战争重归传统地缘政治竞争的重大变化。以教派分野为特点的中东地缘政治竞争趋于激烈,形成了多组阵营对峙的局面,在沙特与伊朗、土耳其与埃及这种地缘竞争背后都有着美国和俄罗斯的复杂博弈。

其次,2021年8月随着美国从阿富汗仓皇撤军,美国在中东的战略收缩加快,中东地区呈现新一轮的地缘政治重组,一方面中东国家间关系出现缓和,另外一方面“小多边”机制成为中东地区地缘政治竞争中的一种新现象,反映了地区力量的分化和重组。

最后,俄乌冲突爆发以来,中东地区战略地位的重要性有所上升,美国重新布局中东政策,美俄之间在中东地区博弈加剧,深刻影响着中东地区格局的变化。其中,中东地区地缘经济组合步伐加快,印度被拉入中东地缘格局重塑的行列之中。

(2)当前中东战略格局的特点

中东地缘格局的变化与大国在中东的政策有着直接的关联,大国介入中东地区的程度以及地区国家的选择成为塑造中东地缘格局的重要变量。

首先,俄乌冲突冲击了外部与中东地区的关系,中东地区作为全球战略竞争的“中间地带”的地位更为凸显。过去,中东地区地缘政治竞争导致的矛盾和问题是由内向外扩散、外溢为全球问题,而俄乌冲突则反映了全球战略竞争由外到内波及中东地区。

其次,世界主要大国在中东地区进行政策调整,改变了以往的“竞合”关系,更多地表现为竞争和对抗关系。换言之,世界大国曾在伊核问题和反恐问题方面进行广泛合作,但现在这些方面合作大为减少,对抗成为主要选择。拜登总统的中东之行就反映了美国运用各种手段打造“中东版北约”,公开排挤和对抗俄罗斯和中国。俄罗斯则积极利用中东地区实现其战略突围,加快与伊朗、土耳其、沙特、埃及等合作步伐,摆脱美西方对俄罗斯实施的制裁和孤立。与此同时,印度在中东的影响力不断增强。印度加入I2U2四方机制,未来可能在地缘经济、政治和安全方面产生重要影响。

再次,中东地区大国塑造地区秩序的能力和意愿不断增强。在俄乌冲突影响下,中东国家表现出一定的战略自主性和灵活性,当然,这种战略自主性不宜夸大,它并未超出世界大国对中东地区国家影响的范畴。

(3)未来中东格局的走向

当前,中东还处在于长期的转型期和过渡期。一方面,地区大国塑造中东的能力增强了,中东地区多极化态势加快,中东地区大国实力消长变化以及各自推进小多边合作框架值得关注,这将是重塑中东地区格局的重要变量。但是,另一方面,中东地区仍很难摆脱域外大国的影响,全球大国竞争仍将长期影响并塑造中东地区的秩序和格局。与此同时,中东国家间关系缓和的趋向是比较明显的,这样势头能否延续还充满着不确定性。特别是中东地区内部问题并没有根本解决,包括巴以问题以及战乱国家的困境仍长期困扰中东地区。因此,影响中东格局重塑的变量很多,变数很大,现在还无法对未来中东地区形态和格局妄下断言。

在此种情况下,中东地区格局的变动对于我国来说既有机遇也有挑战。中东国家战略自主性增强,是深化中国与中东国家关系之良机。但是,大国竞争和对抗加剧也给中国与中东国家关系的发展带来不确定性。特别是中东国家越来越关切自身安全利益以及安全对发展的影响。未来,我们和中东国家合作,既要在发展理念上相互借鉴、在发展议程方面相互促进,还要推进安全领域合作,切实回应中东国家的安全关切。如何为中东国家提供一定的公共安全产品,将衡量着中国和中东国家战略合作的深度和广度。

▍牛新春: 美国的中东政策

(1)中东在美国全球战略中的重要性的变化

在俄乌战争之前,中东在美国全球战略中的重要性是在下降的。美国在中东有四大战略利益,一是能源,二是保护盟国,三是反恐,四是大国竞争,在过去十几年间,这四个因素的重要性都在下降。最主要的是能源因素,中东在国际政治中的重要性主要体现在能源上,但是在过去十几年中,第一是传统能源在整个能源结构中的比重在下降,第二是即便中东地区能源在传统能源中的比重也在下降,所以说如果未来新能源的比重持续上升的话,中东地区能源的重要性下降是确定无疑的。反恐因素在美国全球战略中重要性下降也是确定无疑的。“9·11”事件刚发生时,很多人都说美国本土再一次遭受恐怖袭击不是会不会发生的问题,而只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问题。但如今已经过去20多年了,美国没有遭受新的恐怖袭击。保护盟国的因素也在弱化,美国在中东地区的盟国主要就是以色列,而以色列现在根本不需要美国保护,以色列实力很强,现在在中东基本上可以任意而为。所以在俄乌战争爆发之前,中东在美国全球战略中的重要性下降是比较公认的观点。

但是俄乌战争爆发后出现两个新的情况,一是由于俄罗斯能源出口减少,中东能源的重要性一下子提升了,但问题是中东能源重要性的上升是长期的还是短期的?是不是未来十年二十年,中东能源的重要性持续要上升?是不是未来十年二十年,传统能源的重要性要上升,新能源的重要性要下降?欧洲现在是急于找传统能源,但我们不要忘了欧洲现在也在拼了命发展新能源,那俄乌战争是会进一步促进欧洲增加新能源,还是增加传统能源的供应呢?从短期来看,它是增加了传统能源的比重,但是长期来看会有什么影响呢?所以我们并不知道中东能源重要性的上升,到底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

二是中东在美国全球战略中的重要性受到大国关系的影响。在俄乌战争之前,在中东是没有明显的大国竞争的。但是俄乌战争发生之后,在整个国际格局上,美国越来越把中俄看成是一个阵营,而在中东地区,美国又把中国、俄罗斯和伊朗看成一个阵营。拜登在中东之行中三次提到访问中东是为了对付中国、俄罗斯和伊朗,但是从大国竞争的角度来看,美国要和中国、俄罗斯和伊朗在中东竞争到底只是口头说说还是美国真的想这么做?此外,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美国要在中东搞大国竞争,中国和俄罗斯不愿意搞竞争,美国一家也搞不起来。至少现在没有看到说中国要主动在中东跟美国搞大国竞争,也没看到俄罗斯要搞,所以说大国竞争到底是口头说说还是真的要搞,到底中国和俄罗斯会不会配合,我觉得现在都是不确定的。所以整体来说,俄乌战争之后是有变化,但是这些变化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并不确定,这些变化是相对的还是绝对的,也不确定。

(2)美国对中东影响力的变化

过去十年,美国在中东的影响力是下降的。有长期搞中东问题的美国官员说道,他一生中从来没有看见过美国在中东的影响力像今天这么小,所以说美国在中东影响力下降是确定的。要是没有美国战略收缩,俄罗斯现在也不可能控制叙利亚的局势;没有美国战略收缩,伊朗也不会在中东的伊拉克、黎巴嫩、也门那么厉害;没有美国战略收缩,沙特也不可能主导也门的战局;没有美国战略收缩,俄罗斯也不可能深度介入利比亚局势。所以美国在中东影响力下降是确定无疑的,但它到底下降了多少还是一个问题。

美国现在影响力是下降了,但是在可预见的将来,看不到任何大国能够取代和挑战美国在中东的地位。现在美国在中东还有长期驻军6万,如果再加上美国国防承包商一般估计应该有10万左右,那么谁去挑战他?我们中国现在有800人驻扎在中东,而且不是战斗人员,只是工程兵。美国在中东的经济援助每年都在七八十亿美元左右,在美国全球对外援助中占比超过三分之一,我们中国对中东的经济援助跟美国完全不在一个重量级。虽然说中国经济上很厉害,但美国现在在中东直接投资存量800多亿美元,我们中国多少?中国今年上半年投资是15亿,所以我们和美国不在一个层级上。总体而言,美国在中东的影响力是下降了,但是它下降了多少,还有多少,跟其他国家相比,它的相对影响力是多少,这还是一个问题。

▲ 美国在中东的主要军事力量分布(截止2020年1月)。图源:statistia

(3)美国对中东政策的调整

美国对中东政策调整中很明显的一点就是美国不再推动巴以和谈。拜登是过去20年间唯一一个去访问巴勒斯坦和以色列时没有提出巴以和谈方案的美国总统,可以很确定地预测拜登在任期之内不会提任何巴以和谈方案,因为美国对巴以和谈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此外,美国现在对阿以和谈的积极性大大提高了,但是阿以和谈到底能搞到什么程度,也是不确定的问题。拜登提出的几个出访目标一个都没实现,中东防空联盟、中东小北约都没有形成,所以到底阿拉伯国家跟以色列关系能缓和到什么程度,是不确定的问题。阿以和谈面临两个越不过去的障碍,一是巴勒斯坦问题不解决,阿拉伯国家跟以色列的关系不可能完全正常化。二是阿拉伯国家,特别是海湾阿拉伯国家之间对伊朗的态度有很大的差异,卡塔尔、阿联酋、科威特和沙特对伊立场差距很大。这两个障碍越不过去,组建针对伊朗的联盟是不可能的。

最后,中东地区的大国竞争以及中国的选择。美国现在是比较重视大国竞争的,但它到底是重视到什么程度,也是不确定的。对于我们中国来说,我们在中东也面临几个选择。首先,我们要不要参加在中东的大国竞争,如果我们判定说美国已经把中国作为主要对手,我们会有一套政策选择;如果我们判断说美国只是口头说说,实际上没有要与中国在中东进行战略竞争,那么我们的政策选择是不一样的。我们今天在中东的战略处境是比较舒适的。在美国战略收缩的情况下,我们在中东跟所有的国家都关系不错,我们也没有遇到美国在中东明显打压我们的情况,所以未来我们到底是在中东继续搞我们的经济建设,还是我们要进一步在政治和安全上介入,我们是要加大跟美国的对抗,我们把中东作为中美关系中的一张牌,还是我们要尽量避免跟美国对抗,这些现在都是没有答案的问题。

▍唐志超: 俄乌冲突背景下的俄罗斯与中东

我的一个基本的观点是,中东是受俄乌冲突外溢影响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冲突爆发以来,俄美两国在中东地区展开了激烈的博弈,未来中东地区也将成为俄罗斯外交突围的一个战略重点方向。以下主要从四个方面来探讨俄乌冲突背景下的俄罗斯与中东:历史渊源、重返中东、中间地带和南下突围。

第一,历史渊源。沙俄时期,俄罗斯帝国号称第三罗马,沙皇自称凯撒的继承人,俄罗斯与东正教、东罗马帝国、耶路撒冷、君士坦丁堡都有着密切的宗教文化联系。同时,沙俄也一直试图向南进行大规模的扩张。苏联时期与沙俄时期则有很大不同,苏联时期的中东政策更多受意识形态主导,大力支持中东的民族解放运动,这一时期苏联中东政策的突出特点就是向中东进行大规模的意识形态、政治制度和发展模式的输出,对中东政治的塑造和地区的安全的影响都十分巨大。

第二,重返中东。从普京开始,俄罗斯逐步重返中东,这与俄罗斯的西向进程受挫密切相关。据不完全统计,普京任内以总统身份共28次出访中东,这个频度密度是非常高的。阿拉伯之春的爆发,美国从中东的战略收缩为俄罗斯重返中东提供了战略机遇。与苏联时期相比,俄罗斯重返中东有以下突出特点:第一,以叙利亚战争为主要突破口,以点带面,全面拓展与中东国家的关系。第二,俄罗斯的重返是政治、军事、经济、科技、能源等领域的全方位重返。此次拜登出访中东提出的太空合作、网络合作和核能合作,这些既针对中国,又指向了与俄罗斯在中东的战略竞争。第三,在巩固传统盟友关系的同时,历史性地开创了与美国的地区盟友之间的关系,特别是跟土耳其、沙特和阿联酋的关系,还建立了战略伙伴关系,突破性地开展了军事、安全、能源等领域的战略合作。第四,意识形态色彩淡化,俄罗斯的中东政策更加务实。

第三,中间地带。俄乌冲突的外溢影响在中东不仅体现为能源安全和粮食安全问题,同时也体现在地区安全方面,对伊朗、叙利亚、利比亚等问题都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此次普京访问伊朗也是为了举行阿斯塔纳进程峰会,缓解叙利亚北部冲突风险。冲突还对地区战略通道建设产生影响,主要是南北国际走廊的建设。俄罗斯需要在西向受阻的情况下,大力打通南北国际走廊。7月,这一通道已经开始试运行。另外,中东也是俄罗斯与美国战略竞争的重要战场。拜登此次中东之行开启了大国在中东战略竞争的新阶段。过去十年是美国在中东战略收缩的十年,但拜登的中东之行将带来新的调整。过去一年多,美国在中东着重解决伊核问题,现在的重点则是与中俄在中东的战略竞争。俄乌冲突爆发近半年来,俄罗斯与欧美在中东地区的博弈,无论是双边还是多边舞台的博弈都十分激烈。冲突以来,普京与中东九国领导人进行了19次通话,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外长7次访问中东,这种频率与过去相比是很高的,突出了中东在俄乌冲突中的重要性。总体来看,俄罗斯在这场博弈中经受住了考验,俄罗斯过去10年的中东政策为现在的局面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但另一方面,地区国家不愿意卷入到大国战略竞争当中,不愿选边站,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从官方态度看,各国政府基本都保持中立态度,不参加美西方对俄罗斯的制裁。从民众态度看,中东国家民意基本上也保持中立,并把冲突的根源归咎于美国和北约,而不是俄罗斯。从美国的施压效果看,成效也不明显,土耳其、沙特和以色列等国坚持开展与俄罗斯的合作。

第四,南下突围。在未来的大国博弈中,在西线受阻的战略背景下,俄罗斯恐将把南下突破作为对外政策的重点,特别是把中东作为战略突破口,加大对中东地区的投入。从历史上来看,俄罗斯每次在西线受阻的时候,都会加大对南部的投入,这次也不例外。在欧美的严厉制裁之下,俄罗斯与欧洲的能源关系被切断,俄罗斯有必要进行对外关系的重组。

未来俄罗斯在中东将主要从以下六个方面进行反制:第一,稳固与传统盟友的关系,特别是阿尔及利亚、埃及、苏丹和叙利亚。第二,深化与伊朗的战略合作,目前俄罗斯和伊朗正在探索类似中伊25年合作协议这样的长期战略合作框架。第三,维持与美国的地区盟友的关系,特别是与沙特、阿联酋、土耳其和以色列的关系。第四,与地区国家在军事、贸易、投资、能源、科技、交通等领域采取新的合作措施,包括近期的货币结算和打通南北交通走廊通道。第五,强化南北交通走廊建设,加速南下。今年7月南北国际交通走廊基本成型,这将对中东地区的地缘政治产生非常重大的影响。第六,在多边合作机制框架下,积极吸纳中东主要国家以破解美国的围堵,特别是在上合、金砖、阿斯塔纳进程等方面,比如上合组织决定接纳伊朗,此外埃及、以色列、巴林、卡塔尔、阿联酋、叙利亚等国都提出了观察员国或者伙伴国之类的意愿。金砖五国的扩容,重点也是让中东国家加入进来,未来阿斯塔纳进程也有扩容的可能性。

▍杨成: 中国加大介入中东博弈需汲取美俄的经验教训

本节讨论的核心是美俄与中东战略格局。从今天的整体议程看,这一节对应的应该是外部大国的中东政策及其地区影响。这样一来,我个人认为仅仅把重点放在美俄身上,可能会略有不足。欧盟在中东地区有很多的利益存在并同样在伊朗核问题、巴以和谈、阿以和平等问题上都发挥了重要作用,中国也是中东事务的积极参与者。如果说三位发言人在对中东未来走向作出判断后都不约而同地谈及中国应该怎么做,是充分兼顾了中国的主体性的话,那么欧盟被忘却可能会让让有关中东的国别区域知识体系少了一块儿。俄美博弈当然是中东事务的一个主要特点,但毕竟不是问题的全部。

三位发言人报告在议题上有区分,但其共性是在对美国在中东的影响力的认知上都强调,不可否认美国仍是中东域外的最具影响力的国家,特别是在军事安全领域,尽管美国的相对影响力总体上呈现下降趋势。据此可以做一个最极端的假设,即美国出于战略收缩集中对华的战略需要如果当下从中东地区完全撤出,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完全取代美国在中东的影响和地位。这就带来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如果以此为前提来讨论中国可能的应对的话,中国是否应该或者能否在中东地区提供更多的公共产品,成为更积极的参与者,发挥更主导的作用?从国内学术界和舆论界的讨论看,主张更多介入中东事务的意见应该是主流。问题是,在全球地缘政治和世界经济格局发生重大变动的大背景下,尤其是全球供应链、价值链在俄乌冲突、新冠疫情等多重因素叠加作用下发生深刻变化的影响下,我们可能需要超越中美战略竞争或长期博弈的视野,审慎处理和介入中东事务,尽力而为和量力而行作为并行不悖、二者不可偏废的原则可能还需要继续坚持。尤其是在安全领域的合作,可能还需要顺时顺势,不宜急于求成。对于正在日益走近世界舞台中央的中国来说,在中美竞争的长期化、普遍化、常态化中积小胜为大胜的关键不仅在于实施更进取的战略举措,相对更少犯错也应该是重要的衡量指标。

长远看,中国与中东国家开展安全领域的合作,甚至成为主要的安全类公共产品提供者也是有可能的。但在此情况下,我们应该避免美国的战略错误,即没有充分照顾到中东国家的主体性,而仅仅是将其视为大国博弈的棋子,双方本质上是既不对称又不平等的核心-边缘关系。也是在此意义上,中国在处理中东事务时不能仅仅着眼于中美博弈,那样本质上就把中东棋子化了。中国目前在中东处于舒适区,各方与我们的关系都很不错,很大程度上是我们对中东国家的主体性足够尊重,把大小国一律平等的原则落到了实处。

长期以来,中东国家在大国的战略博弈中更多是客体,尽管这些围绕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的激烈角逐发生在中东。最新趋势表明,中东地区传统上的“大国政治的悲剧”很有可能成就“中小国家的喜剧”,即地区国家在域外大国竞争中多面下注,争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对中国而言,这种趋势性变化意味着我们想要获得更多的地区存在和影响力,相应的成本较前也会明显上升。

对于俄罗斯来说,争取中东国家不参与美国的制裁,或者说保持中立,不可能不增加俄罗斯的外交成本。综合美国及其西方主要盟友联合实施的前所未有的全域制裁和俄罗斯国内结构性改革的压力,这种外交成本的上升会不会影响俄罗斯未来的中东政策并进而使中东这个看起来能够成为俄罗斯外交突破口的地区反而成为俄罗斯的外交负担?在此意义上,俄罗斯在中东的所作所为到底算不算一种“外交突围”?即便算是,那么这种突围到底为俄罗斯带来的是形式上的还是实质性的利益?俄罗斯正在积极推动个别中东国家加入上合或金砖,这是事实。但无论是上合还是金砖,说到底都不是俄罗斯主导的多边机制,那么将中东国家纳入这样的多边机制,对俄罗斯的实际收益有多大恐怕还需要认真评估。毕竟,依据在协商一致的原则,莫斯科的中介作用的含金量在主导和非主导的国际组织框架内是不一样的。更进一步说,俄乌冲突的中长期影响尚未全面呈现出来,俄罗斯当下的“突围”效应在未来会不会大打折扣?由于综合实力的下降和各方面成本的增加,俄罗斯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趋于下降甚至是快速下降不无可能。

最后,我想讲几句题外话。牛新春老师当年曾以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战争为例剖析了中国的中东研究在知识生产上的严重弊端。将近十年时间过去,我们需要考虑的是,这些明显的不足是否已经获得了改善和优化。在相当程度上,正是知识生产的质量决定了我们的战略判断水准。而越是接近世界舞台中央,中国就越需要更为客观、可靠、扎实的国别区域全球知识加以支撑。在这方面,长路依然漫漫。


本文为《文化纵横》杂志社、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及北京大学中东研究中心于2022年7月29日共同举办的“俄乌冲突背景下中东形势及未来演变趋势”研讨会纪要,感谢王林聪、牛新春、唐志超、杨成四位老师审定。欢迎个人分享,媒体转载请联系版权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