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以来,祭孔仪式在官方意识形态中的地位持续上升(不论是大陆地区,还是台湾),这不能简单视为统治者袭取传统合法性的努力,这种回归,恰恰证明儒家传统在中国社会的深厚根基。百多年来,儒家传统遭到各种严重的打击,早在八九十年前,它就被判定为不合时宜,且妨碍中国的现代化和民主。半个世纪前,儒家礼仪与秩序更是遭到历次革命的刻意摧毁。但正如秋风所说,革命和改革的结果,更多只是改造了精英的精神形态,而普通民众的生活形态却表现为更大的传统惰性。今日中国的物欲横流、利己主义、矮人式的低级趣味、“世道人心”的堕落,人们抱怨多有。1980年代,知识界曾自信并乐观地以为人性的解放等同于伦理理性化的完成,今日中国转型的种种混乱,恰恰证明此种期许的天真和浪漫。冷酷的事实是,旧道德被摧毁之后所得到的,不是新道德而是无道德(甚至是反道德)。唐文明认为,儒家在现代的蜕变,就经历了去政治化和去伦理化的过程,最终只能在去伦理化的道德主义中寻求安置。在这种背景下,中国开始市场化。失去具体伦理支撑的抽象道德显得苍白无力,最终表现为社会的无所适从。单凭法条不可能构建伦理。制度论的解释也失之苍白。传统社会引领一时风气的士大夫阶层也早已烟消云散。

古典传统在现代,其命运的根本困境在于:传统无法仅仅因为它在那里,就成为证明自己可以继续存在的依据。它需要不断回答人们的质疑:它在文明进化图式上位于何处坐标?在知识上是否可欲?在实践中又是否可用?中国近代以来所遭遇的一切起伏跌宕,使得人们对儒家传统的认同,它的利弊得失,都难以作出理性冷静的评估。我们甚至无法以“创造性地转化”予以搪塞。虽然,中国人看来不会满足于将现代性视为西方文明的复制版本,并希望开掘自己的传统来展开现代性。今日国学热的普遍兴起,孔子形象的复活,都不啻是人们对于中国文明再造的精神反映。陈壁生和黄玉顺在各自文章中都表达了相同的观点。但是,这种文明重建的资源该从何寻找?亨廷顿认为,21世纪国际冲突的根源将主要是文化的而不是意识形态的和经济的,全球政治的主要冲突将在不同文明的国家和集团之间进行,文明间的断裂带将成为未来的战线。毋庸讳言,各主要轴心文明都在自觉不自觉地输出自己的价值观,例如基督教文明、伊斯兰文明。有论者认为,儒家模式具有特殊的文明竞争优势,诸如家庭秩序、工作勤奋、忠诚进取等。但是,杜维明和郑永年都驳斥了此种狭隘的“亚洲价值观”。因为,这不过是将儒家文明等同于极权与资本的拙劣结合。如此意义上的儒家文明,要么成为西方文明是唯一可欲的现代性版本的证明,要么沦为意识形态宣传家的诡辩修辞。实际上,随着中国作为一个庞大力量体的日益崛起,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必将进一步把儒家传统推向前台,人们将追问:在未来大国的文明较量中,它将扮演何种角色?我们是谁?我们将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