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纲

《论语》是历史中国的重要符号,文化传承的第一典籍。《论语》中记录的孔子,则是影响中国最大的历史人物。而沉隐于《论语》文本之后的文化秘密、情感秘密、符号承载的存在秘密,以及它将会展开和透露的理性深度秘密,还远远没有被揭示出来。

《论语》因其丰富、悠久,它的信息符码呈现出深海意象般的蒙昽、浩瀚,还有着很多不可知的意蕴在等待打捞。

与很多历史人物比较,孔子是个朴素的老人,但不是一个简单的老人。他身上沉淀了远古的信息,并涵摄了未来的信息。他的朴素,表现为中华本位文化的定力,不可移易。没有人能说清《论语》至为简单的话语背后的深邃。那是东方这个民族在天道照临下诞育并生发“公道─仁德”光明理念的文本渊薮、“精神─道德”价值维度的系泊之地,是本土的根源性和标志性文明。在万邦林立的当代世界,孔子和他开创的儒学,是解决华夏身份识别危机的重要资源。伊塔洛·卡尔维诺在他那篇久负盛名的《为什么读经典》中讨论意大利经典时说:“经典帮助我们理解我们是谁和我们到达的位置,进而表明意大利经典对我们意大利人是不可或缺的……”《论语》也是这样。它让我们知道我们是谁,也令我们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论语》令现代中国和中国文化渊源有自。离开《论语》,同样流动着黄河长江的东方土地上,活动着的民族很有可能会是另一个面貌。

《论语》义理标举大圣先贤的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可以概括为十大观念,它们是:主公道,行仁德,守礼法,执中庸,信天命,重伦常,讲心性,倡教化,明义利,辨夷夏。

这十大观念,已经被昔贤今贤讲述得很多了。一般倡导“心性”一派的儒学家更认为“仁德”是儒学的核心价值。但考察《论语》文本和现代文明,就会发现,仅仅瞩目于“心性”讲述“仁德”,是远远不够的。现在可以看到,“仁德”与“公道”密切联系,可以统称为“公道─仁德”。十大观念均生成于这一理念,而这个理念,既是人格修养的,也是学术思想的,更是政治实践的。

《论语·尧曰》章中,孔子第一次提出了“公”的概念:

“敏则有功,公则悦。”

《论语·尧曰》章叙述尧、舜、禹、汤、周五代大义所在。这是一个“政治─伦理”主题。儒学是以在野的身份,书写这一大义主题的。此处所论之“公”,即公平正义。“公”的目标是“悦”。“悦”的主体是谁呢?应该是“民”,但按照本章一再对“天”和“上帝”的吁告,还应该包括“上帝”。所以“悦”的主体是“天、民”。孟子所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说,就是要阐明:君子(包括君王公侯)的责任修养,非仅关一身(“我”)之得失,更关乎“天、人”之际。孔子儒学大义重点在“敬天”,尤在“得民”;“敬天”的目的是“得民”。“敬天”,也可以理解为是为人间立法寻求合理性、合法性和正当性来源的努力。儒学的“天下”观,其实是在“公道─仁德”理念统辖之下的“天下”观。这样理解《论语》大义,也便理解了“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礼记·礼运》)的道义担当精神。用王夫之的话说就是:

“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夷狄盗逆之所可尸(执掌,承担),而抑(抑,疑当为亦)非一姓之私也。”(《读通鉴论·叙论一》)

“天下有大公至正之是非焉,匹夫匹妇之与知,圣人莫能违也。”(《读通鉴论·叙论二》)

《论语》论“礼义廉耻”之“四维”,论“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之“八德”,论“明智敬慎”,论“贤愚贵贱”,论“中庸”,论“德行”,论“天下”,其实无一不在论“公”论“仁”。整个儒学(君子儒,真儒,大儒)所讨论的命题,综合起来看,也是在讨论“公道”与“仁德”。

《吕氏春秋·不二》说:“孔子贵仁。”《尸子·广泽》说:“孔子贵公。”二者分别以“仁”和“公”指代孔子理念之核心,是意味深长的。这说明,《吕氏春秋》看到了孔子的“仁”,《尸子》则看到了孔子的“公”;其实,两者看到的应该是同一个东西,也即“仁”与“公”的一体性。

历代大儒,看到“仁”与“公”的价值关联的,程颐为第一人。他用一种定义式的方式说:

“仁者,公也。”(参《河南程氏遗书》卷九)

又说:

“仁之道,要之只消道一公字。”(同上)

“公”是什么呢?程子认为“公”离不开“仁”,同时,它又是奠基于“正”的:“公以正为本。”(《二程粹言》)这是程子很重要的发现。一部“二程集”,瞩目于“公道”者甚多。这是程子的光荣。

这样,就可以发现:《论语》之“公道”与“仁德”,是孔子儒学基本理念的一体之两面。现代人讲述经典,应有现代精神的注入。这个方法可以概言为“创造性转化”。当“仁德”这个被反复讲述的儒学“核心价值”,与“公道”的理念联系建构起来时,公平、正义之现代价值也便有了传统来源。

一部《论语》,就在“公道─仁德”理念的政治展开、道德推演、伦理建构中,有了光明的大格局。

“公”,以及与“公”一体之“仁”,是儒学最具前途的现代价值之一。《论语》诸观念,“公”义观念最重。先儒在野而论“公”,这是特别富含道义担当精神的地方,值得今人重视。今天讲述《论语》,须将“仁德”与“公道”并举,不仅要从中发现道德价值,还要从中发现思想价值、政治价值。如此,才有希望更准确也更有意味地完成“创造性转化”工作。现代语境下重温经典,不唯理解经典,还需要丰富经典。传统之所以恒有流变,那是因为需要不断地回应当代问题。不断地回应,不断地回到经典,经典因此在讲述中,被当代理念所叠加。“我注六经”固然重要,“六经注我”更重要。这是所有“原教旨变异”的基本缘由。今天讲述或阅读《论语》,应有如此识见。

体会《论语》中的“公道─仁德”理念,就容易理解何谓儒学之道义担当。

《论语》(和更多传统经典文本一道)是型塑中国性格和民族性格的重要文本。孔子儒学关注的是民族共同体间的共同问题。用美国汉学家赫伯特·芬格莱特的说法就是:

“毋庸置疑,孔子的主要成就之一,就是以一种在中国前无古人的方式发现并教导我们:人的存在有一种精神─道德的维度。”(《孔子:即凡而圣》第三章《人格的所在》)

这个“精神─道德”的维度,就是道义担当。

道义担当,是古今圣贤的存在姿态。这个姿态在道家那里看不到,在法家那里看不到,在中国,它是儒家人物的基本姿态。这一姿态,源于天下观念,源于“公道─仁德”理念。从孔孟以迄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无不以道义担当自我期许。在绵延的四维长廊中,他们构筑起了“中国的脊梁”。

《论语》穿越时光,告诉古往今来所有的中国人:你要有道义担当!

——君王公侯们要讲道义!

——士大夫、读书人要讲道义!

——庶民要讲道义!

这个民族共同体,无论经历怎样的异族侵凌、内部败坏,经历怎样的思想遮蔽、道德沦陷,只要还有一脉道义,还有追寻道义的托命之人在,还在讲述“公道─仁德”理念,希望恒在。

以“公道─仁德”理念为核心价值的道义担当,是《论语》这部经典留给古往今来所有中国人至为珍贵的精神遗产。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